屋鱼山篇(四)
夜里,一队队兵士在巡街。
不方便于刺探消息,一旦被发现,那就是孤身一人面对数百城军。
念及此,提瑶只好静坐在床上,运转内力功法《雲翷大真六经》第二经。现在,她的内力尚未恢复三层,运使轻功、与人切磋百来回合等之类倒还可以,若遇生死之战,怕是杯水车薪了。
另,也需要重新捡拾《雲翷剑诀》,好好锻炼一番,洗去招式之间身体跃动的陌生与钝觉。
此外,有些事情,也的确需要时间来处理,免不得要待在飨州城一段时日了。
清晨,提瑶便携带了两块的肉馅大米饼,出了城门。寻了一处清净林地,撩起烛昔便挥舞起来。待到傍晚,赶在宵禁落门之前回到城内,入宿客栈。
昨晚收获了三粒碎银的小二可殷勤谄媚了,倒酒、送热水、包好米饼什么的都快手快脚地,连碟里的咸花生、瓶里的清酒、饼里的肉馅都能多几分。
“今天有什么新消息?”
小二倒好了酒,坐在一边,“听说昨晚上,府衙里来了好几位仙人,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提瑶夹起一颗花生送入口中。
“嘿嘿,秘密。”小二乐呵呵。其实,是他们这圈子里有个大哥的姐夫是衙役,有什么官府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出的,不过这种官府消息需要他们这些底下的给点“孝敬”。
另外,其他衙役多多少少也会干这种私活,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还有,今天未时,郡守大人来了府衙,调查灵桥镇和赵家村的事。”
飨州城隶属于肇郡,而肇郡郡守是德郡燚州王家嫡系的钊辈子弟王钊汉,乐善却慎施,慈眉但黠目,端的是好一条民生口碑,藏的是好一扇黑心鬼门。但皇爷爷告诉她,燚州王家的面子不得不给,这种人也得讲究如何善用。
至于调查民生?算了吧,怕是前晚的潋宁寺一事。
“潋宁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听说那边被军队封起来了。”小二也是很好奇,但奈何没有门路。
“你最近有没有听过碧岫山庄的事?”提瑶想起了在缘新镇遇到的那一队碧刀卫。
小二摇了摇头,“但是我听说一年前,碧岫山庄的少庄主重病垂死。”
提瑶的手忽地一顿,又很快地夹起花生,努力藏好异样。
“听那些路过的大侠们说过,现在是老庄主的二儿子管理山庄,而少庄主不再露面,怎么样的情况都不知道,但未有丧事传出,估计还没死吧。”
“嗯。还有别的什么吗?比如有趣的一些事。”
“有!今天钱老板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码头打起来了,为了赵老医师的嫡孙女赵茜婷。打的可真是热闹啊,亲兄弟就跟多年仇人一样,两人的随从们竟然不敢劝架。”
提瑶点了点头,昨晚小二聊到钱老板奉银赔罪并休妻后竟向赵老医师厚颜提议结成亲家,钱家的两个儿子任由赵茜婷选一个,选了谁,谁就是盛缘酒楼的下一任掌柜。
“那场面可真是热闹……”,小二眉飞色舞地,像是亲眼看见了人多嘈杂、众民围观的现场。
此刻,二楼上,一位老人和一个年轻小伙下了楼梯,一前一后,似是祖孙。
老人发须斑白,一身干净道袍衬着几分仙气,面色苍黄却又生机绵绵,点点的岁月深斑和沉沉的幽亮眼睛令人陡生一种处世明慧的观感。
青年束着高发,一身干炼劲装显得精神奕奕,容貌平平但又暗藏肃冷,淡言静默的神色和腰间的黑色剑鞘予人落下一种意气风发的印象。
两人径直走到提瑶这一桌。老人站在她的正面对边,目光落在放在桌面的烛昔,“小友,你这把剑出价多少。”
小二听到有客人打断了自己的话,瞧了一眼就立马退下了。
提瑶嚼好嘴里的饭菜并咽下,对上老人的眼神,“家师所赠,无价之物。”
老人摇了摇头,换上了可惜的神色,“草包之人,埋没宝剑。”
提瑶呵笑一声,眼神溢冷,盯着面前的一对老小,“老东西你算老几?”
老者不理会这句无礼之言,转身寻了隔壁的一处空桌,抬手招呼站在柜台边的小二过来。青年瞥了一眼提瑶,没有说话,跟着老者坐下。
提瑶认得那种眼神,她曾见过无数遍也曾让人在她脸上见过无数遍的。
杀意。
是的,纯粹的杀意。
一口清酒顺喉而下,畅快的感觉爬满她的背脊。反正吃得差不多了,提瑶抓起革袋就上了楼回了房间。
不用猜,今夜那一对老小肯定会来抢烛昔的。
子时的更声,从外面传来。
提瑶所在的房间门口,闪过一缕微弱的橙黄明光,然后面向巷子的窗户也闪过一缕微弱的橙黄明光。
老人一推房门便开了,他还在诧异怎么没有上锁,但又关好了门。而窗户这边,劲装青年已经推窗而入,然后再关好木窗。
昏暗的夜色里,客房内的布局在修仙者眼里依旧是一眼可尽,两人分别运使灵力贴了禁闭符箓在门窗、地板和天花板等位置,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客床。
提瑶没有睡,正在盘坐运功,听到门窗声响的时候渐渐收了运转的内力,然后睁开眼睛。
“来啦,我等很久了。”提瑶握起摆在身前的烛昔,起身站在床前。
看着女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老者微眯着眼睛,“小女娃,交出那把破烂剑,我饶你一命!”
青年拔剑的嘶声切切响起。
“既然是破烂,那你要来何用?”说罢的刹那提瑶脚尖用力一点,运使内力奔向老者。
在凡人侠者看来是如此地快,但在修仙者眼里,这点速度不值一提。
老者抬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金杖,对上疾刺而来的烛昔便是一挡。
一旁的青年动都不动,但是他的表情变了。
因为那根金杖被断成两半。
突发的情况让老者心口一紧,连忙侧身,却还是让左肩挨了一划。接着,老者迅速抬起右手挡住了提瑶的一记飞踢,旋身稳住。
老者还没来得及暗叹大意,却不料提瑶借力,于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转身,狠狠劈向青年。
下意识地以剑挥挡,在那一声短暂又清脆的铿锵声中,青年迅速反应过来,挥起左手小臂,试图让黑铁腕甲挡住提瑶的剑劈式。
可他还是低估了烛昔的锋利。救了多次性命的腕甲在这次就救不了了。
他的半条左小臂,连带着左肩胛骨斜下到右胯骨的内脏和骨头,都被切了。
衣裳被划烂,温热的鲜血从青年的断臂、胸膛和腹部,喷泄而出,淋满了在他身前半蹲着的提瑶身上。
身体很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凄惨,嘴里发出哀嚎,而身体倒退靠在了窗栏。
肠子顺着腹部的划口在往下掉,提瑶直起身子,一剑刺入青年的喉咙,结束了他的惨叫。
一地的鲜血上,提瑶转身,面色淡然地看着呆呆的老者,“老东西,我说过的,无价之物,也就是说,你要不起。”
右手中的下半截金杖砰然落下而荡起一声的闷声,让正在因面前惨事而颤抖的老者由极重的悲伤转为极致的愤怒,“臭丫头!你杀我孙子!我要你死!”
胡须飘飘,衣袖猎猎。老者抬手便是数十张火符箓,运转灵力,速掐手诀,“疾!”
提瑶第一次见这场景,数十火光凭空由纸而化,在这不大的客房内眨眼间向她冲来,躲无可躲。
这一刻,明光满目,刹那就亮得她泪光盈盈,她的念头竟是:这就是修仙。
一抹金红光芒从左手腕处的粗布里散透出来,震散了那数十火球成一粒粒飘散下落的火星。
提瑶低头看着左手腕,然后抬起——是的,是那一只桃花镯。一滴清凉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划过血迹斑斑的面庞。
目光越过粒粒火星,定在老者的身上,握着烛昔的右手紧了紧,提瑶换了步式,蓄势待发。
老者目瞪口呆,思绪略微滞涩,“不可能,不可能,你只是个……”视线落在了那散着金红光芒的手腕,倏然想到了女人的那句“家师所赠”。
心脏骤缩,老者转身想逃,手已经触碰到了贴在门后的禁闭符箓,然后整个人已经不能动弹了。
整个房间都已经弥漫满了金红光雾。
背对着提瑶的老者心肝惧颤,恐惧爬满他的脑海,大声说,“别杀我,别杀我,我给你当奴仆,对,我做你的奴仆,别杀我,别杀我。”
但是,烛昔的凉意从他的背后穿进了他的心,巨大的闷痛让老者咳了几下,咚地跪地,喉咙里发出几下嗬嗬声,死亡让他的思绪逐渐飘散。
提瑶拔出了剑,老者的躯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客房里渐渐恢复了黑暗。
提瑶缓缓平复了紧张的身体,然后找了放在床柜里的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一具尸体倒在门后,一具尸体倒在窗下,暗红的血滩倒是和黝黢的木质地板混成一体。还有贴在客房上下左右的那十来张符箓,落在客房地板上的一排细腻符灰。
这场景,诡异得让提瑶觉得陌生,仿佛那对祖孙不是她杀的,仿佛自己就是个闯入现场的过客。
可放在小高桌上的烛昔提醒了她,笑了笑,呼了口气。
处理尸体和血迹,整理干净客房,是首要做的。可是,外面街巷全都有城兵来回巡逻。
要不尸体搬在其他客房,伪造第一案发地点?要不把尸体沉进粪坑,伪造杀人抛尸的假相?
可是同住进来的自己依旧有嫌疑,并且会受到官府盘问,到时候自己糊弄给客栈老板的名字和身份就暴露了。
眉心紧拧,提瑶想不出来好的方式,目光盯着尸体,好一会儿提瑶才醍醐灌顶。
用修仙者的法子!但又怎么用呢。
再熬下去,丑时就要到了。
一道女声在她耳畔笑了一下,轻语,“那两个人有储物袋和祛尘符。”
提瑶一惊,倏然站起,四下环顾,“师尊?”
可客房里,再无第二个活着的人。
定下心绪,提瑶呢喃,“储物袋,祛尘符,储物袋,祛尘符。”然后,大步走向老者,翻正他的尸体朝上,从腰间解下三个灰扑扑的袋子。又从青年的腰间解下两个。
“直接打开?”提瑶坐在小高桌旁,看着面前的袋子面露疑惑,可是耳畔没有声音。
然后打开了一个,里面的东西全都出来了,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一堆的瓶罐、盒子、器物等,要说没被吓到是不可能的。
好神奇。
但是,东西出来了,那怎么放进去?
正当毫无头绪的时候,左手手腕处伸出了五条金红丝线,似藤蔓,包裹着她的整只左手,然后隐入血肉。
“想着把东西拿出来和放进去。”
提瑶照听,念头一动,地上的东西一下子又不见了。
左手拿着储物袋,脑海里迅速出现了袋子里的场景。
乐上心头,提瑶查看了其他两个袋子的,一个装了很多的符纸,一个装着衣物、生活杂物等等。
紫金桃花镯在她脑海里展现了储物袋的空间。把里面的东西规整到一起,能腾出来一个储物袋装尸体。
然后,提瑶收好了两具尸体。打开那个装符箓的储物袋,一样一种的摆出来。
她哭笑不得地说“师尊,我不懂符箓啊。”
直到她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动了,两指捻起一张符,白光浮现,手中的符箓化作微风,犹如海潮,卷到每一处,最后,灰尘、灰烬和血迹等等被风裹成一颗球,“噗”地从空中落到地板。
昏黄的油灯下,客房肉眼可见地极其干净。
神奇!
提瑶非常振奋,目光灼灼地看着摆在桌面的各式符箓,左手每摸过一张,脑海里便浮现这张的效用。
所以,当提瑶的目光落在贴在客房上下左右的禁闭符箓,就知道了那对祖孙是死有余辜。要不是他们对烛昔起了贪心,也不至于身死道消。
不过,这倒是好东西,可不能浪费。提瑶起身去揭下来,可是她的右手揭不下,再使多大的劲也揭不下,仿佛那张薄薄的纸是一块焊在了墙上的铁板。
两手同上,这才把门后的那张禁闭符箓轻松揭下。
右手揭不下,换到左手就轻松揭下,思索一下这才晓得缘由。
灵力。
需要小说话本里讲的灵力,而自己目前不过是凡人。
不急,解决了那些人,她才好安心地踏上修仙之道。
现下情况已解决,提瑶安稳睡下了。
睡到辰时才醒,戴着粗布的提瑶开了房门,站在廊上招呼楼下的小二,“小二,打点水上来。”
楼下大堂里已有两桌客人。正在楼下给一桌客人送菜的小二一听这熟悉的财神爷声音,仰头回道,“好嘞。”
一盏茶后,小二端着一盆温水进了提瑶住的客房,放在床尾靠墙的架台上,然后笑着说,“女侠,我又有新消息了。”
提瑶挑眉。
“今天开始解除宵禁了!昨天晚上仙人报送消息说那怪物被杀了。”
好啊,真好啊。提瑶点了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个布袋,拿出一颗小小的珍珠。
小二眼睛都直了,声音颤抖,“这……”
“给你的。年轻小伙子是要攒些家底娶媳妇的。”
看着提瑶指间捏的那小小一颗洁白,小二弯腰,双手张开递过去,任提瑶放在他手上。
他紧张而又慎重,不可置信地看着掌中,耳边却响起一句“有些事情,是要保密的。”
小二重重点头,“我发誓。”
“别弄丢了,下去忙活吧。”
“好嘞。”脚底生风地溜了,出了房间还带上门,小二本来想吹口哨的,但硬生生忍住了,压制自己的兴奋,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不能让别人看出什么来。
——
裴子野从混沌的黑暗里找回了清醒,昏沉的思绪上到处都是悲凉的惊惧,躯体的痛感和渴意在肆意叫嚣。
但,为什么这么暖呢?是什么这么香呢?
缓缓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圆木横搭的木屋锥顶。他转头四看屋内摆设,是谁的家呢。
起身坐了起来,突然的头疼让他左手摁住额头但却碰到了裹着他头的干净粗布,撑在床铺上的右手青筋毕现。
一滴清泪莫名地从左眼眶里偷跑出来,滴在了盖着他双腿的熊皮上。
接着就是止不住的落泪,脑海里又浮现起当时被魔道贼子踩在脚下的一幕幕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真实得像亲身经历,又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虚假得像局外观众。
左手抹了抹面庞的泪痕,手指上沾了些的草药味道钻进他的鼻腔。
再看看屋内的摆设,好像记忆里的某些片段。
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目光落在了放在枕边的一枝粉红桃花。
他愣了一下,忽而猜测了起来,拿起那枝桃花。然而,它在指间倏然变成了一张泛黄的纸。
上面有字:“你娘姓洛,名芸盈,道号时雪。
你锁骨处的云霞洛瑰花纹是你娘留给你的身份证明,说你要是修道有成,回洛浮山去见见外公外婆,替你娘说一句很开心有他们这样的父母。
你娘临死前求我救你一命,说她对不起你,说她爱你,说带你回家。
现在,我找到你爹了。你回家了。”
裴子野不可置信,但那些遗忘的儿时又鲜明地在脑海里活了过来,是失忆的他被带回霖照宗之前的儿时。
记忆里,望明江的水浪又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冰冷却又庞大,一遍又一遍刺激着他的泪腺。
泪水潸潸,啪嗒啪嗒。他的闷吼和哽咽,伴随着十余年里对身世背景的不解、猜疑、怨恨和自弃,一同破碎在这温暖的小木屋里。
在这一声声呜呜低鸣里,指间的那一张纸一寸寸化作飞尘,消散开来。
过了许久,裴子野宣泄完了。熊皮已经被浸湿了一大块毛发。
裴子野没解开缠着胸膛的一圈圈粗布,掀开厚重的熊皮后,下了床但又踉跄了一下,急忙穿戴上叠在一旁小桌的衣袍和放在床边的靴子。
跑出门去,看了一圈屋外,没人,记忆里魁梧爱笑的阔索柯(部落方言“父亲”)不在。
在这一处山上平地,只有这一个孤独的木屋,没有记忆里部落的座座小屋。
望国以西,月折山脉里,五月里的季亭山下,冷风呼呼,残雪斑斑。
流落在外的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