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鱼山篇(一)
新的一天,天朗气清,海风徐徐,昨晚的风暴雨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一阵阵海鸟叫声此起彼伏,海滩边上停着几艘小船。
朝羲山脉十余万丈外,不知名小山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升起了一束束炊烟,是妇女们在煮早食。
此时,一艘吃水一丈三尺的渔船由远及近地驶向一座建在三十丈高海涯边的码头。男人们在拉绳收帆,在两两抬网提筐,做好下船准备。
船篷里走出来一个赤膊的麦色汉子,走到倚在船侧看着海涯的老人边上,“生爷,都收拾好了。”
老人点点头,转身,眼神穿过篷窗,看着在船篷里打坐的年轻俊逸的白衣青年,“裴家小哥,要准备靠岸了。”
裴子野睁眼,起身,立在一边的青蓝色佩剑自动挂在他的腰间,他站在篷门门口,抬头看着那一道坐在帆干上的浅粉色倩影。
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的棕黄瞳仁里,映着发着白光的桃裳。
“赵大爷,下次别去那么远的海域打鱼了。”,裴子野正回了头,看着一头掺白糙发的赵树生,“当今世道,妖魔横行,凡人更当谨慎。”
赵树生连忙讪笑,“不会了不会了。”想起昨晚暴风雨之下在巨涛怒海中来回游荡翻覆在船周的诸多鱼妖,他的心神到现在都还在惧颤。
一边的赤膊汉子也在后怕不已。
“好了,我就护送你们到这,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裴子野说完便运使灵气飞到帆干,对着那道倩影拱手一礼,“前辈,此处乃屋鱼山山界。晚辈另有要事,先行离去。”
“我劝你别做多余的事。”
清脆如翠玉相击的声音打进裴子野的耳廓,让他的心思沉了几分,“晚辈知晓。”随即放出宗门发放的乘行法器,向西北而去,几个呼吸后便消失在不远处的山野间。
到底了真知晓还是假知晓,妱曦无何所谓,但不喜陡然而来的麻烦,并且这个命运归途为魔的正道小子竟拿天道压她,当真是可笑。
帆船缓缓靠近了涯边,妱曦旋身落在船头甲板,看着这船驶进了无涛无浪的避风侧。
赵树生站在她身后,“桃姑娘,下了船,到我家吃一顿饭吧?您救了我这一船的人,大家都很感激您。”
“可以。”妱曦看着在船上、侧涯上来回忙活的男人们,“你们很聪明。”
浅滩之处,帆船难以下海,便寻了此处无涛无浪的深水处,又恰巧是涯边,拿巨石当栓绳柱。休渔期,以支杠法干晾帆船,又能补漏换损。
“那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法子。”赵树生得到修仙者的夸赞就得意一笑。
一行人此次出海,略有所获,不少人慨叹若不是遇上了妖怪,怕是满载而归。走上侧涯,经过林子,回到村子时已是晌午。
北边村头的广林家高喊了一嗓子“赶海的回来啦”,响了小半个村子,消息一传,不一会儿整个村子就知道了。此次出海男人家里的女人们都赶来帮忙了。
广林家的是一个性格豪爽热情的女人,乍一看见妱曦这么一个俏滴滴的女儿家,“呀!这是你们哪拐来的女娃子?”,心思几转便猜测起来。
站在一行人里刚卸下肩担的赵广林立马高声道,“阿湖!你他娘的别乱说!”
“广林嫂子你别乱说哩,人家姑娘是仙人,打死了要吃我们的妖怪。”,一个男人解开了林阿湖的疑惑。
“对嘞对嘞,你看那条大鱼就是妖怪。”,另外一个男人指着放在地上的被网缚住的比一头牛还要大得很多的蓝纹旗枪鱼。
这次出海,渔民们捕获的鱼不到三十筐,往常最少也有六七十筐的。
“我的个天爷啊,老娘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林阿湖瞪大了眼好奇地快步过去看。
“桃姑娘,我们这些人说话就这样。”,赵树生赔笑,脑子里迅速想词,憋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别见怪别见怪。”
“没有关系。”妱曦微微摇头。放眼看去,在场的村民每一个都映着血光之色,就连刚载货而归的一船男人也都慢慢染上同样的血色。
“您这边走,我家在这边。”赵树生抬手请路。
这会子,赵树生的媳妇吴孟兰正巧从泥路拐弯那里走过来,见了个对面。
吴孟兰哟地一声,咕噜一串不带歇地说“这是哪家小姑娘?今年几岁了啊?有亲事了没?”
“阿吴,你别说这些,快回去炒点好菜招呼桃姑娘。”,赵树生使了使眼色,神色严肃,“我之后再跟你说。”
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接待一个女仙,而且在他看来“女的接待女的”更方便一些。再说,这次赶海货中有一条巨鱼,他要跟大家伙们讨论分配情况。
“桃姑娘,您先跟我媳妇儿去我家,我跟年轻人聊聊这次出海再回去。”
“嗯,你忙吧。”妱曦淡淡说道。
吴孟兰扬着笑脸从赵树生那里接过招待妱曦的活,开口就是一句“桃姑娘有喜欢的郎君吗?”
“我不需要情爱。”
“哟,哪有人不要的?”
妱曦第一次实际接触到人这个物种,在莞元芳纹镜中的千百次回溯经历都不算真正意义,很多场面很多言语都有回溯过。只是,新鲜的是她作为妱曦所正在接触的人族,无聊的是她现在正在经历的攀谈。
听着吴孟兰信誓旦旦地说“要是瞧上了村里哪个年轻小伙子我保准给你说成”,妱曦思忖着这妇女莫不是个媒婆?
路上有不少姑娘和小伙频频投目,无一不有鲜红泽光。
不消一会儿,便到了赵树生的家。身有七月孕肚的大儿媳陈花柔在院子里挂晒鱼干,身边还有一筐系着麻绳的鱼干,吴孟兰看着就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天爷嘞!阿柔你仔细着——身子!”到了喉头的“我的金孙”硬生生变成“身子”一词。
陈花柔偏头,“娘,我这不是……”看见一裳粉衣的妱曦就住了嘴,转了话头,“这妹妹是谁啊?长得真好看啊。”
这话有虚捧之意,化成普通容貌的妱曦莞尔,这大抵是人间相处之道的有趣所在,“还是姐姐好看,跟仙女一样。”
吴孟兰使了个眼色,“你爹带来的客人,你去招待一下,我来晒鱼干。”
陈花柔点点头,边往柿子树下桌椅边走边说,“妹妹,可还喝得惯粗茶?”
“不用,山泉水或井水就行。”妱曦跟着,坐在竹椅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笑说说,好大一会儿后吴孟兰晾晒完了便坐在一旁歇着一同聊天,话里话外就往妱曦的家世经历去问。
妱曦不动声色,自是编造了一出。看着眼前的这一对婆媳,再透过篱笆望去——人人都冒着猩红的血灾之光,连绵成一片沉坠的晚霞。
明天,这个村子不复存在?
聊了好一会儿,吴孟兰起身去了灶房,准备给捕鱼归来的赵树生和做客的妱曦做一桌热饭菜。她掏出了家底好货,忙碌了起来。
话头转到了赵树生一家的情况,陈花柔细细说道,脸上不时露出笑容。绾着发丝的银白珠花衬着妱曦一瞬间想到的“幸福”一词。
不到三盏茶的时间,挑了两筐海鱼的赵树生回到家门口,看到院子里树下和儿媳说说笑笑的妱曦,把切下来的一块蓝纹旗枪鱼鱼肉送去了灶房后,出了屋子走过来倒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敬过去。
跪是跪过了的,在昨晚的海暴里,在船上,众人皆伏。
“桃姑娘,感谢您救了我们一船人,大恩大德,您有什么是我们能帮的,尽管说。”
单手接过,妱曦抿了一口,看着同样冒着血光的赵树生,留在口腔里顺着食道而下的山茶的苦涩随着竹杯落在竹桌的一声轻嘭,卷出一句“不用,和我说说这附近的城镇吧。”
赵树生落座在竹椅,经年日晒的黝黑皮肤在树叶间斑驳日光里散发着油亮的芒,“我们这是赵家村,村里大部分的人都姓赵”——陈花柔说过了的,“那边有条大路,可以去镇上,有时候镇上的商人会来我们村买鱼货,有时候我们也会拉货去镇上卖……”
赵树生一句一句说着,妱曦时不时问了一些。看着这聊得起兴的场面,吴孟兰把饭菜端了出来,摆在竹桌上,“先别说啦,吃饭。”
天上的云团在轻风里走路,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外貌。
陈花柔被催着回房小憩了。吴孟兰收拾好竹桌端着碗筷去了灶房,打算收拾赵树生挑回来的两筐鱼。
妱曦第一次品尝人族的食物,味道略怪但不错,夸赞了一番吴孟兰的手艺。此刻,舒人的习习微风,唆响的柿子树叶,涩甘的渔家山茶,莞元芳纹镜里虚假的“人间清闲”成了真实。
看着坐在对面的赵树生那一张沧桑的面孔,杂乱掺白的一辫头发绑不住不够长的鬓角碎发,略有浑浊的一双眼神偷到了渔有所获的欣然放松,干板偏瘦的一副躯体拿到了茶足饭饱的少有空暇。
耳边响起赵树生介绍镇上一些大户的声音。
“值吗?”,妱曦轻声。她好像看懂,又好像看不懂。
理解和体会是泾渭分明的两件事情。
突来的发问让赵树生笑了,嚇嚇的声音拖出了一点长尾,“没有值不值的,几十年都过来了,生活还能值怎样?”
言语间的沉滞音色仿佛饱含与苦难、不甘、麻木等等和解的怅然。
“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大富大贵?”,妱曦记得这是人间常用的祝福。
沉默了一会,赵树生开口:“百岁没必要,但我的确想要活得久一点,看到我的儿子们过得好,看到我的孙子孙女平安长大,再贪心一点就看到孙子孙女一个一个成家立业。最后,笑着说活够了,活值了。”
“就算要拿别的东西去换?”,妱曦用了平常的话解释“馈赠与代价”。
“生活本来就是有得有失的。”赵树生的眸光从天边落了下来,看着对面的女仙,“桃姑娘多看几遍这世道就知道了。”
“好,谢谢你的招待。”妱曦起身,“我要去镇上了,就不久留了。”
“不多住几天吗?大家还想轮流道谢桃姑娘呢……”赵树生有点诧异,随即一想应该没有哪里招待不到吧,难不成是那婆娘……
“不用,你已经付过报酬了。”妱曦语气依旧淡然,提步走出了院子,朝之前赵树生指的大路方向走去。
赵树生的话头被打断,站起来看着妱曦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回了屋子。
妱曦走得散漫,远了赵家村四五百丈后突然左拐往密林里走去。那边是一片连绵的大山。
——
沉闷而又阴冷的黑暗中,一点星火啪地炸开,逼仄的空间里亮起来的光照着这一间地下牢室。铺满一地的干草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近乎无衣的女人。
那女人被突然的橙黄亮光惊吓到了,快速地用双手抱腿蜷缩到角落,遍布青紫的皮包骨身子瑟瑟发抖,发出阵阵难听的呜呜声。
那一只明显断掉而扭曲的左脚有着紫黑的脚踝,两只手腕都有一圈发黑的血痂,左手食指和右手中指无名指这三根都有明显的向背弯曲。
一双柔荑抚上女人的左臂,轻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想自由吗?”
这不是那些恶魔的声音,女人的身子停止了发抖,倏然抬头,浸透哀暗的眼眸从额前垂落的枯燥发间看见了那一张风华绝代的容貌。
看着眼前的神女拨开她的头发,对上她的眼睛,认真的问,“你想活下去吗?你想自由吗?你想保护自己吗?”
她开口回答好几个“想”,但只能发出模糊的“唔噜”声,于是泪流汹涌,干脆变了姿势,直接磕头,额头狠狠磕在盖着杂草的土地上,一下又一下。
察觉到神女的手轻轻落在她不停上下的脑袋上,她跪伏着呜咽大哭,身子不住地颤抖,听到神女说:“我送你三件物品,能走多远看你自己了,如果你能走到人间的仙道巅峰,也许你有机会拜我为师。”
女人愣然一下,止不住泪的面庞缓缓抬头,上仰着微蹲的神女,从小听过仙神故事的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自由之后,记住这一段苦难,不要堕魔,找回本我,去寻任一仙门好好修炼,惩恶扬善也好,不闻外事也好,走好自己的仙途。”
“人间之险恶,你已有所知。修仙一途,险恶更甚,望你自若。”
“此间之事,不可言外,可好?”
女人定定地看着,似是要把神女的模样刻进三魂七魄里永世不忘,然后磕了三个头。
而后,她看着神女翻手间变出三件物品,一朵花蕊泛着金光的赤红桃花、一柄全身布着黑迹的三尺锈剑、一颗周圆透着散雾的馨香丹药。
“这把剑,叫烛昔。烛光的烛,往昔的昔。它的剑鞘,丢在了仙界,你若飞升,去找回来吧。”
“仇人、家人这些恩怨,走上仙途前要做好了断。”
女人看着那一朵桃花飞入自己的额间,又看着那一颗丹药飞近自己的唇边,随即张口而吞,一股暖流从胃部散发到全身,疼痛和青紫悄然消逝,旧伤和断舌缓然生复,气力渐渐回升。
女人伸出双手接住了悬浮在身前的锈剑,握在手里的冰凉质感让她的身心回到了真实,下意识地用力握着这把烛昔,再次磕了三次头。
随后,这一片牢室重归黑暗。
她在心里默念,“拜谢师尊,提瑶谨记。”
额间的桃花花钿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金红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