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兄
一
“大公子从并州回来了!”
丫鬟黄鹂儿一边喜滋滋地说,一边端着雕花铜面盆走了进来,面盆里装了凉水,盆沿儿上搭着一条浅粉色的绣花手绢。“公子两年都未回来过了,这下小姐必然要高兴坏了!”
屋内的丫鬟麻雀儿正蹲在花梨木的架子床旁边,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对着进来的黄鹂儿“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床上鼓起的一个小包,比了口型:小姐刚睡过去。
黄鹂儿把面盆放下,拉着麻雀儿的手到了闺房的外间,“大公子回来了,应当是为了小姐这事儿。”
麻雀儿一边叹气一边说:“这两年小姐在府上被挤兑惯了,大公子一回来,可算是有人替小姐主持公道,讨个说法去了。”
黄鹂儿咬着牙,气得直扯袖子,“那王家瘪三儿的猪蹄子就该被剁了,这是不把咱们谢府放在眼里!”
“大公子必然不会放过他的。”
二人正说话间,瞧见回廊尽出转出了一个身影。
他带着满身的风尘,身上是一袭银白色长袍,上面绣了红梅,典雅而不沉闷。他的身材修长,瘦却并不羸弱,反而如同修竹一般孤高挺拔。
他的肤色很白,五官精致,嘴唇微微抿着,似是有什么心事。他的山根连着鼻梁,高挺且秀气。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此时并未含情,而是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腊月里的夜。
黄鹂儿和麻雀儿待那个身影走近后齐齐低了头,行礼道:“见过公子。”
谢珏“嗯”了一声,双手撩着衣袍的下摆,踏过门槛儿,绕过乌木雕花刺绣屏风,要往屋子的里间走。
麻雀儿出声拦下了他:“公子留步,小姐她刚刚歇下了。”
谢珏停了下来,他打量着面前的两名丫鬟,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明明是阳春三月,却让人感觉后背发冷。
“小姐怎么会落水?”
黄鹂儿不敢抬头看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公子,王家的三郎仗着与小姐有婚约,在上巳日公然调戏轻薄小姐,小姐慌乱之下不慎落了水。”
谢珏眼中冷意更甚,“王家怎么说?”
麻雀儿道:“王家把这事儿压了过去,昨个儿叫王三带了礼来给小姐赔罪,小姐发着热,瞧见他以后气得到现在都没吃一口饭。”
“小姐如今烧退了吗?”谢珏问道。
“烧还未退,小姐说什么都不肯吃药。奴婢没办法,只能打了水来,打算给小姐擦身子散热。”
谢珏吩咐麻雀儿道:“你去把药煎了端过来,我来喂她。”
“喏。”麻雀儿整个人如释重负,欠身应了一声以后,转身向厨房去了,
麻雀儿走后,谢珏放轻了步子,走到了里间,在床边坐了下来,眼神直直落在了床上的女子脸上。
他的目光有些灼热,含着情,似乎是思念怜惜,但又似乎不止。
谢允禾像是有所觉察,没过一会儿便缓缓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后,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脱口而道:“这是并州的稀客来了。”
她的声音冷嗖嗖的,含着九分的讥讽,剩下一分委屈,若不仔细听也就错过了。
黄鹂儿在一旁站着,听见她的话以后登时白了脸。
谢允禾这两年性情大变,平时伶牙俐齿,没少刁难人,没想到谢珏回来了,也要吃她的没趣儿。
珏挑起眉毛,微微勾着唇,问:“怎么,不乐意我回来?”
他的眼角斜飞,顾盼风流,霎时间整间屋子都增添了几分颜色。
这光景,让一旁的黄鹂儿有些呆滞。
谢允禾也有一刹的错愕。谢珏这张脸,她看了十几年,如今依旧觉得看不够。
他的容貌昳丽,带着英气,是一种雌雄难辨的俊俏风流。
如今的他比两年前风姿更盛,兴许是在并州待得久了,多了几分不羁洒脱之气。
谢允禾很快回过了神,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不是早就成了晋阳人,还回洛阳做什么,这是走亲戚还是串门来了?”
因为生着病,她的声音不大,略微有些沙哑。
谢珏闻言,俯身凑近了她,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额头。感受到她额上滚烫的温度后,他的眼眸微沉,冷笑出声,“我若不回来,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狸奴儿要病死在我谢府。”
温热的气息轻洒在脸上,谢允禾有些心悸,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这是她从小闻到大,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此时,她彻底地认定,这不是她的梦境,是他真的回来了。
她不自然地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他,小声咕哝:“病死我才好,反正也没人记挂。”
麻雀儿恰好端着煎好的药过来了。谢珏从她手中接过乳白色的瓷碗,用手捏着勺柄搅动着碗中的药散热,对谢允禾说道:“过来吃药。”
谢允禾也不言语,翻身朝向床里侧,捞起盖在身上的白玉兰如意云纹锦被蒙住了头。
谢珏伸手拉开锦被,用胳膊环着她的肩膀,托起她半边身子
“张嘴。”
谢允禾耍起了倔脾气,咬紧牙关,死活不张嘴。
麻雀儿见了这场面,慌张地劝:“小姐呀,您别跟公子置气,也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把药吃了罢。”
谢允禾没听见一般。
“不听话?”
谢珏蹙眉,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掰开了她的嘴,另一只手端着药碗强行往她嘴里灌去。
谢允禾挣扎了几下,但却无济于事。一小部分黄褐色的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到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灌完药以后,谢珏拿了条干净帕子,替她擦了脖领上的药,慢条斯理地说道,“喜欢我喂你,可以直接对我说。”
谢允禾气得眼泪直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谢珏不管她,转而吩咐黄鹂儿和麻雀儿:“去给小姐煮些甜羹,再备些蜜饯果脯。”
“是。”
两人走后,谢珏才看向谢允禾,“倔得像头驴,我怎得招惹你了?”
谢允禾边哭边说:“你没招惹我,是我自己使性子,耍脾气,你快走罢,回你的并州去,我才不想瞧见你!”
瞧着她耍横,谢珏扯住了她的脸蛋,眸中忽地染上了几分笑意:“小没良心的,听闻你落水,我一刻也没停地赶了回来,连父亲都没去拜见,先来看你,你倒还不高兴起来了?”
谢允禾只是呜呜地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两年我给你写了多少信,半个字都不见你回,如今怎么忽地知道关心我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才回来。”
谢珏倚在梨花木架子床的床柱上,一只手拨弄床幔上的流苏,道:“倒也没别的事,怕你死了,回来看看。”
谢允禾气得火冒三丈,还未发作,被他一把拥进了怀里。
他的下巴搭在她肩上,轻笑了几声,在她耳边说道:“想你了,就回来了。乖,别乱动,让阿兄抱会儿。”
谢允禾安静了下来,她的鼻尖萦绕着独属于谢珏的气息,让她又有些哽咽了。
谢珏满意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哄道:“乖,过会儿吃点东西,好好养身子,都瘦脱相了。”
“嗯”谢允禾低低地应了一声。
没一会儿麻雀儿与黄鹂儿也把甜羹与蜜饯端了过来,谢允禾稍微吃了几口就让她二人又端走了。
也不知是药效上来,还是吃了东西的缘故,没过一会儿,谢允禾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何时与王家定的婚约?我怎么不知道。”谢珏问。
谢允禾说道:“半月以前,应是未来得及通知你。”
谢珏点头,“我一会儿去见父亲,出了此事,他再不退婚也说不过去。”
谢允禾摇了摇头,“此是继母的意思,她说宫里后位空缺,贵妃娘娘怀了双胎,诞下皇子后必然会被封为皇后,到时候王家沾光,咱们与王氏结亲也能跟着得些好处。”
谢允禾口中的贵妃就是王三嫡亲的姐姐。王三仗着贵妃在洛京横行霸道,强抢良家妇女的事干了不知道多少回,次次告到官府也没能整治他半分。
洛京权贵遍地,多王砚一个纨绔也翻不了天。但这王三有些恶癖,京城的高门富户中近乎人近皆知。他在床笫欢快时尤其喜好折磨虐待侍奉他的女子,从他的床上下来的,不论是他的小妾,还是青楼里的花娘,十有八九都是下身淌着血被人抬走的。
他又是个荤素不忌的主,还未成亲,后院就养了一群面若敷粉的白净小倌儿供他淫乐。
谢允禾在闺阁中,早就听闻过王三的恶名。府上的丫鬟小厮儿也看得出继母安的什么心,她父亲怎么会不明白?不过是装聋作哑,也想拿她的婚事换些好处罢了。
谢珏也知道其中倪端,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抬手替她盖好衾被,“旁的事你不必管,好好休息就好。”
他又摸了摸她的脸,柔声安慰道:“放心。”说罢,他起身就要离去。
谢允禾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儿?”
“我去拜见父亲。”
“不回并州了?”
“清明过后再回并州。”
谢允禾半倚在檀木架子床的床头上,乌黑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衬得皮肤更加苍白,“你不能骗我,若是醒来不见你,我就要去并州寻你。”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害怕,害怕兄长会再如两年前那般一声不响的离开,害怕她一睁眼就再是两年,甚至更久的离别。
两年来,她往并州寄了不知道多少封信,却连半封回信都未收到。刚开始那段时间,她一到晚上就要躲在床上哭,做梦都是兄长回来找她了,一次一次梦醒扑空,无边的失落让她成日恍恍惚惚,她甚至不知道那段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谢珏抬眸,忽而发现她眼中噙满了晶莹的泪水,他的心像是被一把手紧紧地抓握住了,揪得慌,他用手指替她抹去了眼角摇摇欲坠的泪滴,“嗯,不骗你。”
谢允禾这才安心的睡下,只不过抓着谢珏的那只手仍旧没有放开。待她睡着以后,谢珏才把手抽了出来,他坐在床边,用手指摩挲着她的鬓角与眉梢,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去前院。
谢允禾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昏黄的烛光照着乌木雕花屏风上锈着的仕女的脸,静谧而安详。
她隐隐听见外间的有人在谈话,撑死半边身子,唤了一声黄鹂儿。
黄鹂儿闻声而来,步伐轻快如飞,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什么事叫你这般高兴?”谢允禾问道。
黄鹂儿边笑边说:“公子去找家主,要家主退了小姐与王三的亲事。夫人在边上劝,说王三都来给小姐赔不是了,不依不饶再得罪了王家,闹得两家面儿上不好看,公子说左右是要与王家结亲,让二小姐去嫁也是一样的,夫人的脸色一下就青了。”
黄鹂儿口中的夫人就是谢允禾的继母孙氏。孙氏原本是谢昶的侧室,先夫人顾氏亡故后,她就被谢昶扶正了,连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也与正儿八经嫡出的谢允禾和谢珏平起平坐了。
孙氏的母家门楣卑下,这些年没少受谢家的照顾,隐隐有兴起的势头。这也让孙氏愈发得意,平时明里暗里没少打压谢允禾,从与王氏定亲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比起孙氏吃瘪,谢允禾显然更在意婚约的事,她问道:“婚可退了?”
黄鹂儿叹了口气,“家主没提这事儿。”
谢允禾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心里窝着火,又躺了回去,“也是,盼着用我巴结王家,又怎么会因为这等小事就退婚。”
黄鹂儿不好顺着谢允禾嚼主子舌根,只能安慰道:“小姐莫伤心,王三虽说不是良配,可小姐有母家撑腰,就算嫁过去,他也不敢怠慢。”
知晓改变不了嫁过去的命数,谢允禾不愿意再说这件事了,“父亲可有问过我的病?”
黄鹂儿张了张嘴,半天才冒出来一句:“家主提了一嘴。”
“什么是提了一嘴?你要是想被掌嘴,自己找刘嬷嬷去领罚。”
黄鹂儿见她生气,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到底问了没?”
“没……”
对于这个结果,谢允禾并不意外。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受在的。
她父名叫谢昶,是当今朝廷的廷尉正,也是豫州谢氏当今的家主。
她的母亲顾氏生她时血崩,没保住命。也是为此,她就一直不受谢昶的待见。
从小到大,谢允禾不论是女工还是琴棋书画一类,都力求做到最好,倒不是她逞强好胜,而是她以为这样谢昶就能给她几个好脸色。
但是她偏偏想错了,有些东西,并不是她想,就能够改变的。
不待见她就是不待见她,跟她女工好不好,跟她的琴技、棋艺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从先谢珏在家时,有他护着她,即便是个不受宠的小姐,她也没有半分委屈之处。
谢珏走后,府上再没人替她说话。孙氏没少在谢昶面前说她的不好,谢昶对她也越发冷淡,对孙氏所出的二小姐谢芷却越来越好。
她深知自己处境不善,于是收敛了原本温和的性子,变得刁钻又古怪,又仗着舅家顾氏在京城的地位,在府上的时日也不算太艰难。
只是想不到,孙氏在婚事上把她狠狠地坑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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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时间:202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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