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
如水
溪山的半山腰上有个村子叫溪村,村里有几百号人。茅屋、木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腰上。溪村几乎没什么外人来,但偶尔会有从村子里走出去的年轻人带些城镇里的东西回来。靠近村子的一块又一块空地上种着些许作物,鸡鸭牛羊圈养在村民自家屋子边上,山腰上的雾时常在初夏的清晨罩在村子上。从远处看去,村子若隐若现颇有些仙家住所的意思。
溪村里的人都没啥文化,除了一个曾经在极远的镇子上教过书的老秀还算有些才华。自打老先生回来后,村里小娃的姓名都是他给取的。
徐望川一家在村子里是做法事的,每每村中有人离世或者要祭拜山神土地时,徐望川就会被父亲拉着去做法事。望川跪坐于堂前,父亲则穿着印有山神、土地、河神且别有铜铃的绸缎法袍跳起祈福舞来。望川这时往往会闭眼,心里默念着福语。父亲告诉望川,祈福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为逝者祈求来世的美好,为生者求愿当世的幸福,这便是他们的职责。如今是父亲,以后是望川。
望川总能在做法事的时候看见齐渡流——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齐渡流打小便跟着村里一位张姓的算命先生学艺。据说是齐渡流想继承无儿无女的算命老先生的衣钵,为村民们继续算着前世今生。但望川知道得真切,齐渡流不过是老偷吃张大师的东西,最后被迫学的艺。
这边徐望川父亲跳着舞,那边齐渡流师父掷着铜钱掐着卦。两人十分默契地完成一场又一场法事。不同于徐望川的庄重,齐渡流总琢磨着死去的人和土地公能不能听见他们讲话,还不止一次地跑到灵台前偷贡品。结果可想而知,被张大师和他父母一顿打。
齐渡流和徐望川在没事的时候总会凑在一起。一个拿着师父送给他的铜钱算着土地公是不是聋子,一个跳着舞琢磨着自己跳的好不好看。这时,杜临江就会悄咪咪摸过来吓两人一跳。这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从未见过他父母,是镇上的人把他养大。三人相伴,形影不离。
这天,徐望川随着父亲去村东头许家办事,顺带捎上了一直想看法事的杜临江。许家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住两层楼的木房,篱笆围起一个大院子,院里一角圈养着鸡鸭。离房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有牛羊三两头。出来迎望川一行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身后站着个和徐望川差不多高的小男孩,面色苍白,两眼无光,仿佛病入膏肓。
法事开始了,望川、渡流和临江跪坐堂前。渡流用余光瞟见那个小男孩坐在椅子上,依旧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渡流悄咪咪地摸到男孩旁边,对着男孩笑说:“我叫齐渡流,你呢?”渡流开朗的性格仿佛感染了男孩。于是男孩用瘦骨嶙峋的手使劲撑起自己,咬着牙挺起自己的脊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叫许观海。”
法事结束后,齐渡流将许观海介绍给临江和望川。四个少年郎围在一起,分享一切。天色渐暗,望川一行动身离开,徐望川看着齐渡流有些不舍许观海的表情有些疑惑。徐望川不知道的是,当齐渡流第一次看到许观海时,就自己算了一卦。卦象告诉他,如果不去认识他,或许今后就没机会认识了。
溪村的日子在徐望川看来过的很快。同是世间人,皆为人间远行客,幸少年无拘束,故而日如白驹过隙。不知何时起,徐望川也穿起来法袍,跟在父亲身后以舞祈福。堂前,有齐渡流随师算卦,有杜临江和许观海默语求福。四人逐渐能接过长辈的活,有模有样的做着法事。
没事的时候,四人就会围在老秀才旁边,听老秀才讲着他的故事。老秀才说,他年轻时,村里缺的不是粮食,不是人丁,是水。他亲眼目睹村里人因为没水活活渴死。后来村长带人在离村很远的山顶上引水下来才解决。最后在山神庙和土地祠旁边修了个河神庙,做法事的衣袍上也绣上了河神,为的就是保水运。四位诚心少年郎听闻后,便拿起铁锹、锄头,悄摸摸地寻了块空地挖水。结果水没挖着,大大小小的坑还把上山来吃草的牛给跌骨折了。老秀才哈哈大笑,对着四位刚受完罚的孩子们说:“不用挖,不用挖。你们自己就是水,以后自有你们降甘霖的时候。”四人听不太懂,他们最讨厌老秀才说这种文绉绉的话了。
夕阳西下,徐望川他们坐在离村不远的一处山峰上望着漫山遍野的金黄。许观海带着咳嗽地说:“渡流,你算的又不准,一直算有啥用。”齐渡流立马反驳:“哪里不准,上次要不是听我的不走那条石子路,我们指不定就被掉下来的大石头砸了。倒是你,天天戴着你的传家玉佩,也没见你病好点。”两人的拌嘴徐望川早就习惯了。兴许是常年的法事,让还是小孩的徐望川有些伤感。“那些死了的人是不是再也没机会像我们这样和朋友一起玩了。”徐望川喃喃道。没人接望川的话,一群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自然是想不通的。或许整个村子也不会有人想通。同样的话望川也问过老秀才,望川清楚地记得,老秀才沉默了许久,随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望川并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望川对着镜子试着衣服,这是一件新的法袍。自此,望川就要开始正式做法事了。望川有些失神的望着这件发袍,他有些感叹,曾经只需跪坐默语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临江端详着这件绣满了神仙的法袍,又想想望川仍旧有些稚嫩的脸。随后神秘一笑,寻了些黑灰,在衣服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临江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迫不及待地想展示给自己的小伙伴看。最后迎来地除了村里大人的毒打什么也没有。徐望川看着围着这件“杰作”的四个人,忽然有些高兴。大家都在,都还在。
四个少年郎突然觉得有了些烦恼。望川始终没法像父亲那样严肃而不失美感地跳出祈福舞;齐渡流看着师父一天不如一天,算卦的次数越来越多;杜临江整日蹲在地上比划着父母亲的样子;许观海不再能爬上山峰看日出日落。溪村云雾缭绕,徐望川看着四周,他清晰地看见周遭的一切。他又望向远处,但什么也看不见。
冬天,大雪封山,村子披上银色的外衣。雪花落在法袍上;落在铜钱上;落在地上的笑脸上;落在玉佩上。许观海看着这场雪发着呆。相比寒冬,他更喜暖春。他忽然一笑,想起了老秀才说的话,尽管他不懂,但直觉告诉他,用在此时刚好:若有银花伴入眠,便应知足。
冬天的长夜总是漫长的,寒风夹杂着凄冷与悲凉,从衣缝中吹进来,令人不禁打个寒颤。望川、渡流、临江围在许观海床前,一齐望着没有半分生气的许观海。临江突然喊道:“齐渡流,你不是说自己很能算吗。算一卦,算算观海还能活几百年。”齐渡流双手颤抖,强忍泪水摇钱掐卦。这是齐渡流这辈子不想让它准的卦,因为卦象说,许观海大灾将至。齐渡流将自己视为最宝贵东西的铜钱踩了一脚又一脚,他嘶吼着,仿佛控诉上天的无情。许观海躺在床上,嘴里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每一次眨眼似乎都是用尽全力。他撇过头,望向望川他们,提起最后一口气:“我好累,徐哥、老齐、杜哥,我睡会。”屋外银花漫天飞舞,屋内许观海安然睡去。参加无数法事的三人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老秀才口中的生死离别,此刻依旧泣不成声。
灵堂里,徐望川独自一人起舞;齐渡流为许观海算着前世今生;杜临江默念福语。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独自主持的第一个法事是自己的朋友。
众人将许观海葬在了四人经常前往的山峰上。他们希望许观海能够看到曾经未曾看到的风景。徐望川摩挲着许观海生前送给他的玉佩,若有所思。自那天以后,齐渡流很少再算卦,临江不再四处画着笑脸。他们心里少了个人;少了些还没听完的故事;少了点快乐。
新年是热闹的,村里的人都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地说着一年的经历。望川三人坐在黑夜的山峰上,将还冒着热气的吃食放在许观海墓前。“老秀才说你今世受苦遭难,来世自有荣华富贵。”杜临江说。“我师父说,你小子是个富贵命,让你安心转世投胎。”齐渡流嘟囔道。徐望川没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生活仍在继续,溪村依旧在昼夜交替中度过。云雾依旧缭绕,死死地阻挡了望川看向远方的视线。徐望川穿着没有笑脸的法袍,略有麻木地完成着一场又一场法事,他也有些累了。
夏令,中午时分,村头的几棵高大柳树上蝉鸣不止,炽热的阳光烤着溪村的一切。徐望川和杜临江坐在老秀才家门前,望着蔚蓝天空。“张大师怎么样了?”杜临江转头问徐望川。望川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村里老人不断离世,徐望川不是没想过张大师走的这天,但他始终没做好准备迎接这天到来。他有些担心齐渡流,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徐望川忽然有些怅惘地回头看向屋内正在酣睡的老秀才,终有那么一天,他会怀念那些文绉绉的话的。
徐望川父亲一丝不苟地准备着张大师的后世,这位与自己共事二十来年的长辈终究是扛不住岁月,消逝在了溪村。在老爷子的灵堂前,没人掉泪。老爷子寿终正寝,倒是圆满一生。齐渡流有些呆滞地跪坐在灵堂前,无子无女的张大师应当由他这个徒弟来送最后一程。齐渡流想起师父生前与他说的话:“我们这些算命的人最忌给自个算命,但一辈子为别人算,身上积了不少阴德,所以哪时死心里有些数。你不必为我祈福,不必为我哭丧。只消记着,莫要失了算命人的根。好生做事便是给师父最好的福了。”齐渡流自言自语地说:“师父啊,你说我算卦还没算个明白,你就抛下我走了。以后要是给人算了个错卦,坏了名声,您可莫怪…….”
离村不远的一处山峰上,三位少年围坐在有些青苔的墓碑旁。碑前摆着还冒着些热气的吃食。徐望川将玉佩放在碑上,起身拔光杂草,带着青春气息的脸上浮现一丝悲伤。“你要走?”杜临江打破三人间的沉默,看着齐渡流问道。齐渡流将算卦的铜钱放在碑旁,倚靠着墓碑,略有些伤心地看着碑上的“许观海之墓”几个字,随后缓缓点头。齐渡流开口说:“我想念书,但我不想做老秀才。我要学本事,当老秀才说的医生。”他垂下的手忽然紧紧攥成拳头,眼中不再带有伤感,而是充满烈火,瘦弱的身躯此刻仿佛极有力量。“我要让所有人都好好活着!”他声音不大,但听来极为震撼。徐望川看着齐渡流,然后仰望着即将落山的夕阳。曾经,夕阳带走了许观海。如今,齐渡流也要跟着夕阳一起下山而去。
天蒙蒙亮时,齐渡流便随着父母离开了溪村。临走前,齐渡流望着空无一人的离村路,随后遥望不远处的山峰,最后看向师父住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师父啊,我还是没能留在村里跟村民们算命,但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怪我。齐渡流转身离去。
齐渡流将铜钱留给了徐望川,说是留给他们一个想念。老秀才对两个伤心孩子说:“齐小子是去救死扶伤了,是个好事。两个小娃莫伤心了,齐小子是找到了自己的路,日后说不定也和扁鹊、华佗一般青史留名。”杜临江止不住泪地哭着,他有些听不懂,更不知道扁鹊、华佗是谁。他只知道,自己的好朋友离开了村子,自己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倒是徐望川,他一脸认真地看着老秀才。老秀才笑着对徐望川说:“他是下山去行万里路,走世来救万万人。”
法事依旧一场接一场,不同的是,没了一老一小丢铜钱。两个人终归是比四个人冷清不少。对杜临江和徐望川这两个小青年来说,能与朋友一起比什么都好。两人时常坐在许观海墓边眺望着远方,想从一望无际的山野森林中找到齐渡流归来的身影。兴许是太远;兴许是齐渡流个子太小;又兴许是山太高,他们没能等到齐渡流回来。
来年春天,冰雪初融。村头的柳树长出新的枝条,牛羊也不再被锁在舍里,而是放了出来。不远处的密林中,隐隐约约有着矮小的身影。尽管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寒气,但春日的暖阳洒下的阳光驱散了寒冷。老秀才在这一片祥和中死去,这位溪村德高望重的老人携着一生的学识离开了。老秀才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他们都来送别这位和蔼老人。夜晚,徐望川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心里失落落的。借着微弱的月光,徐望川仿佛看见老秀才正躺在椅子上酣睡。徐望川笑了笑,合上门并轻声说道:“再见,老秀才。”
这天,溪村的村大堂里来了几个人徐望川不认识的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倒和村里常在田间劳作的村民差不多样子。徐望川和杜临江看着村大堂里来了好多村民,便钻进去凑热闹。听着那些个黝黑汉子的话,徐望川便知道他们从村里出去,像齐渡流一样,下山谋事,只是偶尔回来。其中一个汉子看到杜临江时眉头一皱,思索片刻,男人对杜临江一笑。“你是叫杜临江吧,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呀。”男人说道。杜临江有些差异,问男人;“你认得我?”男人回答:“当然。当年你爸妈跟着我们一起外出务工时,你才这么小一点点。”男人边说边比划着。杜临江有些激动,他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虽然他知晓父母在外务工,但如今听到他父母的消息依旧无比激动。“叔叔知道我爸妈在哪吗?”杜临江急切地问道。男人回答:“知道。要不是他们太忙了,始终抽不开身,他们应该和我们一道回来的。”杜临江的脸上淌着泪,嘴角带着笑。他望向四周,仿佛要将他的喜悦分享给所有人。他总算找到他父母了。
这天,正是十六月圆日,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徐望川和杜临江坐在山峰之上,两人有些惆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将分别。徐望川明白,杜临江一定要去寻他几多年未见的父母。徐望川看着月亮说道:“希望你早日见到你的爸妈。”杜临江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同时起身拥抱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临江随着他们走了,徐望川没有送行,或许不送其离去便是最好的牵挂。他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徐望川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逝去了。
时光匆匆,徐望川依旧留在村里为村民们做法祈福。秋高气爽,秋日的清晨总给徐望川一股明朗之感。他拆开桌上由回村人带来的两封信,凭着老秀才教他的些许知识磕磕巴巴地读着信。读着读着,徐望川笑了。杜临江找到了他的父母并和他们一起生活,尽管日夜奔波劳碌,但同父母一起便有欢乐在其中。齐渡流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读书好料子,时常拿第一,他离当医生愈发接近了。徐望川望向窗外天空,云雾早已不在。望川清楚地看到一轮赤日高挂,有天边云彩徐徐入眼来。
尽管未到许观海祭日,但徐望川觉得,收获的秋天好过寒冷的冬天。想到这,望川穿好法袍,整好妆容,随后向山峰走去。夕阳时刻,徐望川穿着画着笑脸的法衣起舞,腰间悬着块玉佩,手上紧握几枚铜钱。起舞时,身上铜铃作响,华贵的绸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灿的太阳一如曾经,山峰上似有四位少年郎。他们坐在高处,眺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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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时间: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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